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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国维:屈子文学之精神(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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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然南方文学中,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。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,胜於北人远甚。彼等巧於比类,而善於滑稽。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,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
然南方文学中,又非无诗歌的原质也。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,胜於北人远甚。彼等巧於比类,而善於滑稽。故言大则有若北溟之鱼,语小则有若蜗角之国;语久则大椿冥灵,语短则蟪蛄朝菌;至於襄城之野,七圣皆迷;汾水之阳,四子独往;此种想象,决不能於北方文学中发见之。故庄、列书中之某分,即谓之散文诗,无不可也。夫儿童想象力之活泼,此人人公认之事实也。国民文化发达之初期亦然,古代印度及希腊之壮丽之神话,皆此等想象之产物也。以我中国论,则南方之文化发达较后於北方,则南人之富於想象,亦自然之势也。此南方文学中之诗歌的特质所以优於北方文学者也。
由此观之,北方人之感情,诗歌的也,以不得想象之助,故其所作遂止於小篇。南方人之想象,亦诗歌的也,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,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,是以无纯粹之诗歌。而大诗歌之出,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,与南方之想象合而为一,即必通南北之骑驿而后可,斯即屈子其人也。
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。南方学派之思想,本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,不能相容。故虽南方之贵族,亦当奉北方之思想焉。观屈子之文,可以征之。其所称之圣王,则有若高辛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少康、武丁、文、武,贤人则有若皋陶、挚说、彭、咸(谓彭祖、巫咸,商之贤臣也,与“巫咸时夕降兮”之巫咸,自是二人,列子所谓“郑有神巫,名季咸”者也)、比干、伯夷、吕望、宁戚、百里、介推,暴君则有若夏启、羿、浞、桀、纣,皆北方学者之所常称道,而於南方学者所称黄帝、广成等不一及焉。虽《远游》一篇,似专述南方之思想,然此实屈子愤激之词,如孔子之居夷浮海,非其志也。《离骚》之卒章,其旨亦与《远游》同。然卒曰,“陟升皇之赫戏兮,忽临睨夫旧乡。仆夫悲余马怀兮,蜷局顾而不行。”《九章》中之《怀沙》,乃其绝笔,然犹称重华、汤、禹,足知屈子固彻头彻尾抱北方之思想,虽欲为南方之学者,而终有所不慊者也。
屈子之自赞曰“廉贞”。余谓屈子之性格,此二字尽之矣。其廉固南方学者之所优为,其贞则其所不屑为,亦不能为者也。女媭之詈,巫咸之占,渔父之歌,皆代表南方学者之思想,然皆不足以动屈子。而知屈子者,唯詹尹一人。盖屈子之於楚,亲则肺腑,尊则大夫,又尝管内政外交上之大事矣,其於国家既同累世之休戚,其于怀王又有一日之知遇,被疏者一,被放者再,而终不能易其志,於是其性格与境遇相得,而使之成一种欧穆亚。《离骚》以下诸作,实此欧穆亚所发表者也。使南方之学者处此,则贾谊《吊屈原文》、扬雄《反离骚》是,而屈子非矣。此屈子之文学,所负于北方学派者。然就屈子文学之形式言之,则所负於南方学派者,抑又不少。彼之丰富之想象力,实与庄、列为近。《天问》、《远游》凿空之谈,求女谬悠之语,庄语之不足,而继之以谐,於是思想之游戏,更为自由矣。变《三百篇》之体,而为长句,变短什而为长篇,於是感情之发表,更为婉转矣。此皆古代北方文学之所未有,而其端自屈子开之。然所以驱此想象而成此大文学者,实由其北方之肫挚的性格。此庄周等之所以仅为哲学家,而周、秦间之大诗人,不能不独数屈子也。
要之,诗歌者,感情的产物也。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(即知力的原质),亦须有肫挚之感情,为之素地,而后此原质乃显。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,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。观后世之诗人,若渊明,若子美,无非受北方学派之影响者。岂独一屈子然哉!岂独一屈子然哉!
王国维:《王国维文集》第一卷,中国文史出版社,199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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